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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資料圖)

“我想一篇短篇里往往都會有兩個故事，顯露的故事一和被掩蓋的故事二之間的關系，構成了短篇的結構基礎。”

——張熠如

愛的序位

文/張熠如

每天早上，在我起床后，我會從床頭的塑料罐里拿出腰果、開心果和核桃，把它們一起放到嘴里咀嚼。有時我會嚼到它們變成濃稠的、流動的堅果醬，有時我只嚼幾下，在它們還是大塊顆粒時就停下。然后我就會把它們全都吐在餐巾紙上。我會研究我吐在紙上的東西。淡黃色的半固體里混著綠色的、開心果的碎屑，上面閃亮著我的口水。我的每天都這樣開始。我會用一個多小時咀嚼和吐出，直到我的兩腮開始酸痛、上顎開始紅腫。我把包裹著殘渣的、被浸濕的紙巾扔在桌上，等待它們的水分蒸發干凈，變成硬塊。我的臥室一直有著口水的味道。

周末回來時，我的室友會幫我扔掉桌上的紙巾。

“你不是說再也不吐了嗎？”她說。她打開窗戶通風，把變硬的紙巾扔了出去。

“我做不到。”我說。我躺在地板上，看她的拖把留下的水跡。我的鐵架床下放滿了外賣盒。

“你還是吃不胖。”她把外賣盒清理了出來，低頭看盒子里風干的、褐色的油漬和碎屑。

“我嚼完就吐了。”我說。

“不可能吐干凈的。嚼的時候總會滑下去一些。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我說，“我咽不下去。”

她不相信。她每天走路兩小時上下班，只吃一碗酸奶。她認為她吃的比順著我食道滑下去的要少。

“我就是瘦不下來。”她說，“我沒法像你那樣吐。”

“我不是為了瘦。”我說。

我的室友跟父母住在一起。她單獨租下了這處房屋，用來存放她買的東西。她不需要我分攤房租。我猜想我也是她買下的東西。除了房租的開銷，她把所有的收入都用于關愛自己，比如她從不自己洗頭，隔天去理發店做一次清潔。每天下班后，她都會去跳一個小時的芭蕾，但至今只會踮腳。平時我負責幫她拆包裹。她會買芭蕾舞鞋、練功服和演出服。周末她會過來，把她不要的東西堆在客廳，再把新買的拿走。客廳里堆滿了紙箱和塑料袋。

在我還愿意出門時，她會讓我陪她去商場。她會為了限量版的包裝買下不喜歡的香水，而我會說她沒有必要。

“那我買什么？像你一樣買吃的再吐掉嗎？”她說。她拿走包裝，把里面的香水留給了我。

我曾用各種方法來治療自己。我曾把嚼到一半的泡面吐到湯里，把餐巾紙扔到泡面杯里，把泡面杯扔到垃圾袋里，把垃圾袋打包，扔到門外。然后我又打開門，拿回垃圾袋，打開垃圾袋，拿出泡面杯，挑出被湯水泡爛的餐巾紙，繼續吃我吐出來的碎面條。我曾對著盤子剪指甲、抓頭發，看著我的指甲和頭皮碎屑落在盤子上，再把它們撥到一邊，吃下混著碎屑的剩菜。我煮了一鍋飯，站在電飯煲邊，挖空米飯，吐掉米飯。我咬下還沒解凍的肥肉。

我的室友說我缺少一些激素，一些微量元素。我買了她推薦的營養品軟糖。我把一整瓶軟糖都嚼完吐掉了。

我還嘗試過別的方法。我嘗試在吃每一口食物時對它們說謝謝你。謝謝你，我對生麥片說。謝謝你，我對鐵皮罐里的奶粉說。謝謝你，我對冷凍層里的蝦仁說。謝謝你們的滋養，我按著書上的話術念道，謝謝你們讓我擁有能量。我對著垃圾桶吐掉了被我感謝的食物。

“你最好去醫院看看。”我的室友說，“你最好能比我胖一點。我也不想再聞你的口水了。”

張熠如，作者，譯者。小說見于《波士頓評論》《佐治亞評論》等。曾獲aura estrada短篇小說獎、哥倫比亞評論獎，入圍約翰?斯坦貝克獎短名單，獲手推車獎提名。

張熠如的自問自答

寫這篇故事的過程是怎樣的？

收到“玻璃動物園”的主題后想到毛絨動物，想到家庭系統排列工作坊，想到會去參加工作坊的人，所以就有了室友這個人物。然后又有了作為對立面的敘事者。但到最后，我開始懷疑室友是否真的存在。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敘事者想象出來的一個人，還是說她們就是同一個人。敘事者最終成為了一個不可靠的敘事者，甚至我也不再相信這個人物說出的話。但我想一篇短篇里往往都會有兩個故事，顯露的故事一和被掩蓋的故事二之間的關系，構成了短篇的結構基礎。

這篇故事是寫給誰的？

我的朋友小周是一位精神科醫師，她是我認識的最好玩的人。真誠、獨特，又很刻薄。我在寫完校對時發現，一起開過的玩笑和散漫的對話，都以另一種形式回到了虛構之中。我覺得很意外。我沒有想過自己會這樣被影響。我在校對完時最終明白，沒有她就沒有這篇故事。

過去一年在讀什么？

去年收到了《佐治亞評論》（the georgia review）主編gerald maa的郵件，問我愿不愿意接受改稿。我答應了，沒有想到改稿過程持續了半年，最后全文長度變成初稿的三倍。每次改稿前，主編都會發來一些閱讀書目，其中我反復在讀的是阿根廷作家里卡多·皮格利亞的文學評論，尤其是他討論敘事學和短篇小說形式的一篇文章。讀完推薦書目就要和編輯們開會討論改稿，討論時又會被推薦更多的書，就這樣認識了一些令人意外的、改變我閱讀興趣的作家。其他看的基本都是訂閱的英語文學期刊上各種形式、風格的小說和詩歌。美國作家michael parker在《新英格蘭評論》上的一篇短篇值得背誦，他用幾百字的篇幅寫完了一個老兵如何經歷二戰和返鄉。這是我過去一年讀過的最好的故事。

資料：上海文藝出版社

編輯：張芷萱

上觀號作者：書香上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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